熊爹在家排行第三。从我记事起,奶奶叫他“三爷”,长辈们叫他“三伢子”,同龄的叫他“三老倌”,年青的恭敬的叫他“三支书”。一直以为此“三”是他名字中的“山”,稍懂事些才知错得很离谱。
从小就觉得我的家庭关系很复杂、很有问题。尤其填档案时对填家庭成员中祖父、祖母这一栏很是费神。我有二位祖父、三位祖母。祖父倒没什么可争的,因熊爹的亲生父亲——我大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,熊爹的继父——我二爷爷不太管事。健在的三位祖母时常在我家碰面都要因争论哪位与熊爹最亲、哪位因带熊爹费劲心力而闹得不可开交……至今我还是分不清,他们到底哪个才是应该填到档案上的祖父母?
过 继
熊爹出生于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。中国经过战乱,经济十分落后,当然新中国的高层还没人想出“计划生育”这个国策。贫苦的老百姓还是奉行“儿孙多是福”,用通俗的话讲,生是敞开肚子生,活不活得下来全靠各自的命,书面语叫优胜劣汰。
继一儿一女后,奶奶生下了三伢子。虽然取名“三喜”(后熊爹自己更名为山喜),但他的出生并没有给只有两间透风茅草屋的爷爷奶奶带来任何欢喜。家里太困难了,穷得揭不开锅已经不能形容当时的困境,常年没米下锅,要锅盖做什么?
勉强熬过两年,奶奶又得一女,这更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。本来日子就很难熬,如今又添一张嘴,生存之难不是一个愁字能够描述。
我曾祖父考虑再三,决定把熊三伢子过继给婚后久无生育的我二爷爷做儿子。这本是个极其英明的决定,这边崽多养不活,那边没崽可养,而熊三伢子也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……按如今的商道术语叫“双赢”,可就是这看似“双赢”的英明决定,恰恰是他尴尬身份的起源。
跟着我二爷爷,熊爹并没有过上我曾爷爷所希望的好日子。他随养父母住在老港公社大堤外的茅棚里,七、八岁了还一年四季衣不蔽体,光着脚。放学后只和一群伙伴们在堤边苇荡里瞎胡闹。倦鸟归林时,其他伙伴被大人们大着噪门唤回,因我二爷爷夫妇要忙生计还是什么的,只有熊三伢子独守茅棚,没人照料。
“大跃进”时,他随养父母外流到湖北汉阳、嘉鱼和大沙湖农场,几年后回到白鹤湖副业队(现白鹤塘边的周家台子)。当时吃公社食堂,食堂里二两米一人的计划饭基本上填不饱肚子的任何一个角落。因为秤是十六两秤,而且米也被炒熟后再蒸,以提高米的发头,看似很大一坨,其实没什么分量。我二奶奶趁当生产队饲养员之便,白天把潲桶里成团的碎米“偷”回来,晚上加些藜蒿背人做些粑粑供全家人充饥,但是仍然填不饱正需营养的熊爹的肚子。
有天,我曾爷爷突然想起这个孙子。驾着渔船经过白鹤塘,绕过去看看他,顺便叫他上船吃顿黄古鱼,熊爹一餐吃了个十二分饱。曾爷爷回去后,他索性书都不读了,天天泡在白鹤塘附近湖面,露出一个小脑袋鹭鸶一样张望,天真的以为曾爷爷又会经过白鹤塘,会再喊他上船吃顿饱的。可是白鹤塘来来往往的渔船很多,唯独没有他盼望的那艘。
我二奶奶偷潲桶里的碎米这件事,终究没能瞒住同样恨不能戴好几副眼镜找吃的乡邻们,被人告发后,我二爷爷他们只好带着熊爹搬迁到黄土包。一天,食堂开饭时,熊爹见在外忙活的养父母还没回来,就取了三块餐牌打了饭,看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,本来扁扁的肚子更加饿。他一时没经受住诱惑,也忘了浅尝即止的初衷,一不小心把全家三口人的饭全吃了。因怕二爷爷他们责骂,熊爹慌忙躲到生产队田里的扮桶里,担惊受怕的躲到天黑后,因太怕想象中的鬼,又自己跑回茅草棚。他被我二爷爷逮住一顿好打,寸来宽、裂着缝的篾片不知打断多少根。打得实在受不了时,熊爹哭着向二爷爷哀求:“爷,别打了,我会被打死……”幼子的眼泪与苦求感动不了盛怒中的父亲,二爷爷又拿了一根死命地打……见养父心硬如铁,熊爹只好转而求助于正在用几粒碎米煮野菜饭的二奶奶求饶,二奶奶也无动于衷。熊爹见求助无望,索性伏在地上,任他们发泄。也许是打得手痛起来了;也许是怕打死了,不好向他大哥交差,二爷爷终于住手了。过了许久,昏沉沉的熊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,从地上慢慢爬起来,一步一步蹒跚着挪出那茅屋的门。熊爹在外游荡许久后,因还残存着对自己亲生父母的一些模糊记忆,忍痛朝着新沙洲方向跑……
摸黑跑了几十里地,终于在第二天清晨,跌跌撞撞来到河边。渡船的老人因他没钱,又衣衫褴褛,加上根本不知道他是谁,不肯渡他过河。说尽好话,赔尽小心,直到说出差点忘了的亲生父亲名字,那人才想起我爷爷家好像是有个从小过继给二叔做崽的孩子,才大发善心的渡他过河。
过河后,熊爹遇到老邻居鲁家满娭。满娭看见这叫化子一样孩子,呆住了,“这不是……熊家三伢子?”熊爹连连点头,满娭连忙牵着他,把他送回阔别几年了的“家”。
熊爹站在大门口,看着屋里的亲生父母,泪眼汪汪地叫了一声“爹、娘”。我大爷爷和奶奶看着这个邋里邋遢的孩子,半天没回过神。门外的熊爹突然意识到自己喊错了,又小声唤了声“大伯、伯妈”。奶奶这才回过神,门口这小叫化子就是自己过继出去六年的小儿子,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痛哭不已。熊爹的姐姐,我的姑姑也跟着泪流满面……
一阵唏嘘后,奶奶搬过一条凳子让熊爹坐下,熊爹半天没落座。奶奶见熊爹坐不下,扯过熊爹一看,看见儿子那条分不清颜色的裤子的臀部处被血结成了硬壳,又是一阵嚎啕大哭,“这苦命的孩子,那天杀的老二……”怕扯下那条烂裤子又添新伤,我姑姑拿剪刀来帮忙把裤子剪开。她边剪边流泪,而身为当事人的熊爹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。
回亲生父母家后,邻里乡亲送了他一个外号“大脑壳”。我幼时,一直为熊爹有这样一个绰号而骄傲,因为乡下人认为“大脑壳”是顶聪明的人,熊爹但笑不语。
很多年后,读了文章《小萝卜头》才知道,“大脑壳”是因为幼时极度营养不良而造成的头大、身躯小的一种近乎畸形的生长。
熊爹享受亲生父母的照顾并没有多少天,二爷爷过来要人。因当时熊爹是过继了的,在亲生父母家身份很是尴尬,我还年幼的姑姑很反感这个多出来的三哥,再加上大家长我曾爷爷发话,我爷爷奶奶再是不舍还是让他跟二爷爷他们回去了。
回去后不久,二爷爷跟以前的二奶奶离婚了,又娶了一房结过婚的老婆,新二奶奶以前曾嫁过姓李的人家,在那边生儿育女好几个,嫁到二爷爷家后,没有亲生儿子的二爷爷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,这样熊爹不止是童年没人疼爱,少年时代也是两边父母都嫌弃,在小伙伴中也饱受欺凌,这是后话。
皮影戏
被我二爷爷接回的熊爹,还是时时为满足肚皮兄的私欲继续淘气,继续讨打。他自己也记不清,他有多少次跑回亲生父母家,又有多少次被我二爷爷以带亲了、舍不得为由接回来让熊爹继续跟着他流浪。
因我二爷爷和我前二奶奶感情不和,两人分开过日子。二爷爷带着熊爹从黄土包回到老港公社的湖边。才三十多岁的二爷爷常年不着家,经常把熊爹一人丢在河边茅棚里。不到十岁的男孩子,胆子再大一个人长期住在荒无人烟的湖边总会有些害怕。他多次央求二爷爷不要只留下他一人,可是二爷爷为了生存,并没答应,他还是独自划着小船去远处的湖上打鱼。
为了把白天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留下来,驱赶内心的恐惧,后因个子比同龄人矮许多而被冠以“三矮子”绰号的熊爹(虽然熊爹现在身高一米七五,但是还有许多他儿时的老伙计用这个绰号叫他)充分发挥他头大、人矮、精华集中的优势,凭记忆中在垸里居住时看到的皮影戏的模样找些硬纸片,剪成各种各样的人物模型,配以从曾奶奶那里听来的“传”,开始在小茅棚里演皮影戏。
这天晚上,五六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光着上面还有不少烂泥的脚,趴在床上,就着马灯,圆瞪着双眼、张大着嘴看熊爹独自操纵着一堆皮影子演绎《薛仁贵征西》选段。女子出场时他唱得尖声尖气、男子出场时又故意粗着噪子,遇精彩处还加以跺脚配音……“依依呀呀”有模有样,正当唱的癫狂、看的痴狂时,我曾爷爷因担心孙子,摸到河边的茅棚来了。见茅棚里好像挺热闹,老远扬起沙哑的噪子:“三伢子,不早了,睡啦……”喊了几声没人应,走过去推开芦苇做的门,一看……好家伙,几个小子趴在床上(床,并不是我们现在所睡的床,是几根木棍子打撑,横放几个芦苇捆,再在上面放些稻草铺成的床),如端午鳝鱼望月般昂着脑袋看着他那孙子——我家熊爹在灰黑的帐子后“里嘎郞担”的跳得好带劲……
可能是熊爹根本没跟他们演绎过《桃园三结义》,见曾爷爷进来,小伙伴很不讲义气地跑了。当我曾爷爷从帐子后揪出熊爹时,熊爹已来不及把自己制作的皮影子藏好,只好用手拿着藏在身后。当然,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一下子就被曾爷爷发现了。曾爷爷骂了一阵后,见熊爹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,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犯错了,下次一定改正的乖巧模样,就满意的不再理他。拿起没收的皮影子左看右看,用小棍子略为一扯,这小纸片就动,他立马被逗乐了,摸摸熊爹的脑袋,“莫看呢,我这个孙子还蛮聪明的,做个皮影子还真像活的,一扯就动……”熊爹没说什么,估计心中在暗自得意,或者笑自家爷爷没见识,皮影子本来就是由小棍子和线控制着一扯就动,如果扯不动它,做它干什么?
受我曾爷爷夸奖后的熊爹更肆无忌惮,到处找硬一点的纸壳,演出曲目渐渐多了,如《杨家将》选段、《孙悟空大闹天空》、《武松打虎》等。唱着唱着,小伙伴们也会来上三两句了,偶尔拿起其他的皮影子,各唱各的,一起演出,疯狂地在床上跳着、蹦着、或者干脆拱着被子打转转……
我二爷爷出去几天后回来,晚上躺在床上扯过被子一盖,老觉得凉飕飕的,左扯右扯都没把被子有棉花的那段盖在身上,仔细一看,被子哪还能叫被子,中间一个晒垫大的窟窿,没有一点棉花,这可是刚出嫁的我媠妈看到弟弟盖的那床已有107个补丁的被子没一点暖和气,特意从杨梅山送过来的新被子,二爷爷一时气极加心痛拽过熊爹一阵狠打。打得有多重熊爹自己也记不得了,他只记得因为这顿打,几天起不了床,就担搁了高小(小学四年级)的毕业考试。
老港公社给熊爹留下美好回忆的有两个人,一个是我曾爷爷,一个便是他的启蒙老师聂老师。时至今日,熊爹提起聂老师都满含深情,“在我心里,老师如母”。
聂老师看没人照顾的熊爹在冬天还成天光着脚,曾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给他穿。有鞋穿了的熊爹加上曾奶奶用“蚊子卡”(很稀的布,上个世纪六、七十年代帐子专用布)短褂,伯父给的一件纱衣,模样虽不像印象中的读书人,至少不再衣不蔽体了。
伤好后,熊爹焦急的去找聂老师,老师宽解他:“没参加毕业考试没关系,反正下学期要考升学考试,到时考好一点就行。”
五年级升学考试,熊爹没负聂老师所望,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在两、三百个同年级学生中脱颖而出。
回 归
一两年后我二爷爷终于和前二奶奶离婚,不久另娶新二奶奶。因这位新二奶奶是再嫁,那边儿女众多,所以也无暇顾及满怀希冀叫着“娘”的熊爹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,中国的国情仍是绝大部分人解决不了温饱问题。二爷爷婚后,两人勤劳的为新组建的家庭奔忙,常常忘了熊爹的存在。
一天,十二岁的熊爹放学回来,经过大队碾米房,看见一位老社员正赶着驴子碾米,熊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、咽下了多少口水,看着磨子下白花花的大米被邻居扫走,看见磨缝的粗糠里依稀夹杂着白色的碎米又是怎样的欣喜若狂,又怕别人看见又怎样压抑着自己的激动,这都不是生于衣食无忧年代的我们所能揣度的。
不知等了好久,老社员终于端着米牵着驴子走了。也许是因为一下子拿不动这许多东西,又也许因为别的。一向做事有始有终的老社员居然没有把磨盘清理干净,留下了那些夹杂着碎米的粗糠。早已饥肠辘辘的熊爹看着那些还在粗糠里的碎米自然欣喜若狂,从不知谁给的布袋子书包里把书倒出来,把磨缝里的残留物一点不漏地装进书包,急跑回家。
先用簸箩装着,用嘴吹,希望能吹走糠,留下那些白碎米。一阵忙活,吹轻了糠不动、吹重了糠又裹着米一起跑……后来,又用水,希望糠轻米重能在水中乖乖分离。试过后发现,碎米并不比糠重。多次试验后,还是碎米与糠交缠着。年幼的他只能作罢,把那些糠、米一起和水倒进锅里,也许是想熟了再去分,也许是打架的脏腑已容不得熊爹再三考虑,又也许是熊爹干脆地想和着糠一起咽下……正生火煮“饭”时,二爷爷回来了,熊爹因“偷食”吓得要命,赶紧把灶里烧燃了的还是没烧燃的些火全部扒出来,想藏起来,左看右看,就只有堆着许多烧柴的灶坑安全些,就把从灶里扒出来的还燃烧着的些火藏进灶坑的烧柴里。
我二爷爷一见,赶忙把他塞进去的东西,抢出来,确定无火险后,揪着熊爹的耳朵,一阵好骂;“你这个化生子,没人要的东西,忘恩负义的……你是要烧掉老子的屋啊……”然后一记耳光甩过去,“啪”熊爹应声倒在地上。
在地上昏迷了近二十分钟的熊爹清醒后,回屋拿起篾刀(砍柴用的刀),满大堤地追赶我二爷爷,直嚷着要杀了他。一向天不怕、地不怕的二爷爷这下怕了,等熊爹追得没劲时,才扭着他,划着船把他送回新沙洲的大爷爷家。
注:从此,熊爹就正式回到亲生父母家,过起了只能喊亲生父母做“伯伯、伯母”的尴尬生活。我幼时,因不懂事,老是问妈妈:“熊爹为什么喊奶奶做‘伯母’,不说是奶奶才是爸爸的亲生娘吗?”妈妈说:“你爸幼时过继出去过。”“后来,他不是回来了吗?他不是奶奶亲生的?”我始终无法理解,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什么要把他当侄子看。“你不懂,长大了就知道了。”妈妈叹着气。熊爹和我妈婚后,在我奶奶与我们相伴的近十六年中,熊爹喊我奶奶做“伯母”一直喊到我弟三、四岁后改口叫自己的亲娘为“他奶奶”。如今我已不惑之年,因奶奶已作古多年,而不能让她为我解惑,为什么她硬要亲生儿子唤她“伯母”,所以我妈所说长大后会知道是骗我的。
(待续)
来源:市文联
作者:林 月
编辑:redcloud